尹鸿: 传染病灾难电影里的人性反思

▲电影《卡桑德拉大桥》讲述逃亡的恐怖分子将致命瘟疫传播到列车上,国际警局意图摧毁列车,车上的乘客们联合起来突破封锁的故事。

▲电影《我是传奇》中,人类被病毒击垮,某前军方病毒学家因体内有自然抗体而未受感染。他一边寻找幸存者,一边寻找逆转病毒的方法。

▲电影《传染病》的灵感来自SARS,片中一种致命病毒靠着空气就能传播,世界各地的医疗组织争分夺秒研究病毒抗体。

▲电影《釜山行》中,单亲爸爸石宇与女儿乘坐高速列车前往釜山,一位少女带上列车的僵尸病毒不断扩散,让列车顷刻间陷入灾难。

尹鸿: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现任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等。先后担任中央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中国电影华表奖、中国电影金鸡奖、中国播音主持人金话筒奖、中国电视金鹰奖等重要奖项评委。

人们为什么喜欢看灾难片?这次的新冠疫情是否有电影已经做过“神预言”?优秀的传染病灾难电影要向观众传达什么样的理念?近日,著名影视理论评论家、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尹鸿教授在“人文清华云讲坛”做了题为《向死而生:传染病灾难电影分析》的演讲。演讲中,他带领观众回顾了电影史上几部经典的传染病灾难电影,并揭示了灾难电影的价值意义:人类必须敬畏生命,敬畏自然。在灾难面前,只有爱能够拯救人类自己,只有人的尊严能够拯救人类自己。——编者1 什么是灾难片灾难片给了我们用恐惧经历去超越恐惧的美学方式和艺术方式很多灾难电影大家都比较熟悉,比如《2012》《后天》以及今天我们会讲到的《我是传奇》《传染病》《釜山行》等等,这些电影都以表现灾难为题材,一般我们把它们叫作“灾难片”。灾难片有三个显著特点:第一,不可抗拒的巨大的破坏力量,无论这力量是来自自然、人为,还是来自外太空。第二,巨大的破坏性导致的巨大伤害。这种不可抗拒的破坏力,往往都会对我们的社会、对人类的生命产生巨大威胁。第三,仅仅表现灾难是不够的,这些电影一定要表现人类为战胜灾难而付出的牺牲和努力。所以,灾难片在电影史上应该说是重要的类型,而且是观众非常喜欢的类型。为什么灾难给我们带来这么巨大的损失,但是人们还喜欢看灾难片?实际上,人们看灾难片恰恰是想超越我们对灾难的恐惧。卢梭说:人生来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人无论是在面对大自然还是人类自己时,都有许多无法战胜的困境,不管这困境是来自自然界,还是来自社会、军事、战争等等。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在每个前进的步伐中,在每一个生命的成长过程中都会面临许多磨难。人类伟大之处,就是不管面临什么困难,我们都有一种精神可以去面对它。海明威有部著名小说《老人与海》,书中那位老人跟大自然搏斗的时候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你可以消灭我,但是你不能打败我。电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在面对灾难时人类如何应对、战胜挑战,最后证明人性伟大的机会。有时候恰恰是因为我们经历了恐惧,才能战胜恐惧,而灾难片给了我们一种用恐惧的经历去超越恐惧的美学方式和艺术方式。灾难片根据打破现实平衡的力量分为六大类型,分别是自然、战争、太空、后人类、科技以及传染病灾难片。我们今天关注的是传染病灾难片。传染病灾难片为什么会频繁出现?因为人类永远在跟疾病做斗争。疾病和死亡,是任何人都摆脱不了的宿命。传染病对人的影响和伤害非常大。人类历史上,传染病带来了多次毁灭性影响,其中包括中世纪的黑死病。即便进入21世纪之后,霍乱、天花、疟疾、SARS这样的传染病仍然在对全球健康产生巨大威胁的同时,也对人类社会产生巨大影响,给人性带来巨大考验。所以,传染病往往会成为社会关注的一类重要题材。但更重要的是,这个题材把人性放在了聚光灯下,人性的善恶、勇敢与懦弱,自私与牺牲可能都被放大呈现出来。许多电影希望通过这样一种题材,表现我们对传染病的认知,更表现人类在传染病这样的伤害面前的尊严、伟大。2 传染病来自哪里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有社会隐喻功能,病毒和人性的恶一样会蔓延今天我们重点分析《卡桑德拉大桥》《我是传奇》《传染病》《釜山行》这四部电影,通过它们了解传染病灾难片究竟有何特点,人类对传染病灾难有什么认识。这些电影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传染病来自哪里。关于传染病的来源有很多阴谋论,有很多猜测,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来源都会涉及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它跟人的关联。很多传染病灾难片在表现传染病来源的时候差不多都与人的贪欲、争斗有关系,比如有的电影中,传染病来自于人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导致了病毒的泛滥;还有的电影则表现由于国家跟国家之间的利益冲突、企业商业利益的需要而制造了生物细菌、生化武器,生化武器泄露对人类社会带来巨大影响。《釜山行》是韩国2016年票房最高的电影,这部电影表现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父亲带着女儿在一辆去釜山的火车上的经历。传染病是源于生物病毒的外泄。美国电影《传染病》对传染病来源的表述和我们今天的科学发现之间有更强的关联性,更接近于我们在现实生活当中的感受。一辆伐木车推倒了树林,使得远离人类的蝙蝠失去了栖息之所,进入人类的生活圈,蝙蝠吃了香蕉,把香蕉的一部分吐到了地上,开始被一头猪所食用,之后这头猪被送到了餐厅,在餐厅烹饪的时候厨师沾染了病毒,一位美国女游客和这个厨师握手合影,把病毒传染到身上,然后这位美国女士又在沿途中把病毒带到全世界,因此形成了病毒的传染链条。所以在这些电影中,在传染病来源问题上,都一定程度地对人类的发展进行了反思。这些作品除了表现传染病来自于人的贪欲、争斗和人对大自然认知的不充分,还会花更多篇幅表现传染病带给人类的巨大伤害。灾难在电影中通常有三个特别显著的特点。第一,巨大性。巨大的灾难可能造成许多人的死亡,可能造成一个城市的荒芜,可能造成全球的恐慌。这种巨大性会在视觉上给观众带来巨大震撼。纽约、曼哈顿这样的现代大都市在《我是传奇》里变得荒无人烟。传染病夺去了所有正常人的生活,一个治疗癌症的病毒变异,使得所有人被感染之后都变成夜行动物,在夜晚攻击别人,靠喝别人的鲜血来维持自己的生命。白天这座城市变成了死城。第二,公共性。在传染病面前,人人都可能受到伤害,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分贫富。电影《卡桑德拉大桥》中有个恐怖分子去袭击日内瓦的世界卫生组织,受到了病毒感染,最后他跑上火车,为这列火车带来了巨大的危险。火车上承载着各个不同社会等级的人群,成为一个公共空间的象征。我们所有人就像在一列火车上一样,在历史的长河中行进。这个传染病带病者让列车上所有人的命运发生了巨大改变。大家都是无辜者,都不知道这个人身上带着病菌。第三,全球性。传染病可以到达所有地方,就像这次的新冠病毒一样,全球200多个国家受到影响,尽管大家采取了一些隔离措施、封闭措施、戒备措施,但是仍然不能阻挡病毒在全球传播。《传染病》这部电影中,无论是在亚洲、美洲还是欧洲,传染病都无孔不入。传染病带来的影响和灾难是不可逆转的,人类没有办法克服它,所以这种伤害在影片中就变得令人极为恐惧,让观众想屏住呼吸。这些电影在表现传染病的时候不约而同地都会产生一种社会寓言,比如他们都重视传染病的腐蚀性。《釜山行》里人被病毒感染后,必须去吸别人身上的血,来维持自己的生命。而在《我是传奇》中,那些人被病毒感染之后晚上也必须出来寻找新的生命,要用活人的鲜血和肉体去维持他们的生命。这些故事在一定程度上有社会隐喻的功能,病毒和人性的恶一样会蔓延,带来人与人之间的伤害。在一定程度上,它也是贪欲的一种象征。我们会在传染病这种病理现象和社会现象之间找到一种象征性的结合。在传染病的影响面前,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可能就会相互攻击、相互不信任。电影用隐喻的方式批判传染病带给人性的变异。这种腐蚀性不仅腐蚀人的身体,而且腐蚀人性。每个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反省。《釜山行》非常好地表达了这种传染的腐蚀性。一个女孩因为感染了病毒,跑上了火车,一开始没有人发现。片中的这列火车,实际上也是韩国社会的一个隐喻,这里有老板、商人、普通的蓝领工人、运动员、中产阶级。所有这些人在影片中都展现出他所代表的社会阶层的价值观。当危机来临时,火车上的一些人开始互相伤害,善与恶进行交锋。3 人类如何应对挑战艺术作品会站在更个性的立场反思商业和政治利益在传染病的巨大灾难面前,人类应该怎么面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去解决面临的困境?这些电影中都有预警人的形象,这些人就是最早发现传染病对人们带来伤害的人。比如《卡桑德拉大桥》里最早发现异样的小孩;《传染病》里的那位记者;更多的时候是医生、科学家,他们用专业知识最早发现了问题和原因。这些人在生活中都会面临相同的问题:由于社会巨大的惯性和各种各样的利益诉求,人们不相信、不愿意相信或者不敢相信他们所说的话,于是导致灾难泛滥。我们在这些电影中还会发现一个问题,就是当传染病灾难出现的时候,一些政治或者商业利益机构往往会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阻止真相的传播。《卡桑德拉大桥》拍摄于1976年,由英国、意大利、西德这些北约国家联合拍摄。当时处在冷战时期,在这个虚构的故事中,日内瓦世界卫生组织所发明的病毒,跟美国中央情报局有关,然而为了维护军方利益,他们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个病毒的危害,甚至为了不让这个病毒被暴露,宁愿让这一列车的人在卡桑德拉大桥全部坠毁,以消除这件事情可能对社会带来的影响。艺术作品有时候会站在更个性、更人道的立场去反思商业利益和政治利益。艺术关心每个生命的价值。我们从政治立场、商业立场和艺术立场看待传染病问题恰恰是这个社会多样性的体现,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去平衡个体与整体、局部与大局之间的关系。在这些电影中还会看到许多的牺牲。牺牲者有两大类型。一大类型是在灾难面前的自私者。那些自私的、只顾及个人安全不顾别人安危的人在电影中往往都会成为最早的死者。虽然他们未必是作恶的人,当人类面临灾难的时候,如果一个人只顾自己往往就会被艺术选择优先消除。这些电影中会出现一些在伦理上生命优先的价值体系。《釜山行》《我是传奇》《传染病》等等很多灾难片中都会出现妇女、儿童,女性和孩子拥有生命的优先权,所以一般在看这些电影的时候,我们都相信孩子不会死,因为他们是人类社会未来的希望。这些作品为了让人类得到拯救,通常还会去塑造英雄,我们把他们叫作殉道者。大部分电影会把这样的人放在个人的境遇和选择当中去表现,而不是让他生来就想去当英雄。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亲人、伴侣,他们不得不挺身而出。《传染病》中的女医生,因为疫苗需要在人身上进行实验,但是时间不够,所以她先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影片中她被塑造为英雄人物,但她这样做是有非常个人的目的的,她的父亲被病毒感染,因此她不仅在救人类,救他人,也是在救自己的父亲。凡人的挺身而出来自于他个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选择。《我是传奇》同样也塑造了一个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英雄形象——威尔·史密斯演的上校,他的妻子和女儿在灾难中死亡,因此他有非常强的要帮助更多人得到拯救的动力。另外,《传染病》被大家看成是对这次新冠疫情的“神预言”。比如片中设置有四级病毒实验室、方舱医院等等。总体而言,这些灾难片无论是表现传染病的来源,传染病带来的巨大社会灾难,还是表现我们战胜传染病的努力,这些影片向观众传达的最主要是以下这样几点:第一,人不仅不是世界的上帝,甚至也不是自己的主人,我们不能支配一切,世界有其自身规律,我们要敬畏生命,敬畏自然。第二,世界上永远不能只有一种声音。做抉择的时候虽然要做民主抉择,但不一定所有的民主抉择都是正确的。我们要允许少数人的声音存在,这对一个社会的发展有极其重要的意义。第三,更重要的是,所有电影都会给人带来希望。在灾难面前,只有爱能够拯救人类自己,只有人的尊严能够拯救人类自己。这些作品表现了人性的伟大和高贵,我们能够从中看到希望之光、爱之光和温暖。这也是我们喜欢电影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第四,未来社会不断向前发展,我们会面对不断出现的新问题。科学永远在和传染病抗争,在一定程度上是站在许多牺牲者的肩膀上向前发展的。未来,我相信大家从这些电影中还会得到许多新启示。尹鸿心目中的 十大传染病灾难电影《卡桑德拉大桥》(1976年,英国、意大利、西德,导演乔治·科斯马图斯)《极度恐慌》(1995年,美国,导演沃尔夫冈·彼德森)《十二只猴子》(1996年,美国,导演特瑞·吉列姆)《我是传奇》(2007年,美国,导演弗朗西斯·劳伦斯)《致命拜访》(2007年,美国、澳大利亚,导演奥利弗·西斯贝格)《灭顶之灾》(2008年,美国、印度、法国,导演M·奈特·沙马兰)《感染列岛》(2009年,日本,导演濑濑敬久)《传染病》(2011年,美国,导演史蒂文·索德伯格)《流感》(2013年,韩国,导演金成洙)《釜山行》(2016年,韩国,导演延相昊)

郑重声明:本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转载文章仅为传播更多信息之目的,如作者信息标记有误,请第一时间联系我们修改或删除,多谢。